8月1日傍晚,突然看到微友圈刷屏,说是邵先生走了,享年87岁!又过一天,看到他的子女告亲朋好友书:“父亲前天上午没醒,睡中安然离世。之前读书写作散步如常。清清白白如他所愿,一切圆满。遵嘱后事已简办,待母亲百年后一起树葬回归自然。人散后,夜凉如水,欢声笑语从此在心中。”
邵燕祥,祖籍浙江萧山,1933年6月10日出生于北京,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编辑、记者。1978年至1993年在《诗刊》工作,先后担任编辑部主任、副主编。著述颇丰,诗集《在远方》《迟开的花》分获第一、二届全国优秀新诗(诗集)奖,杂文集《忧乐百篇》《邵燕祥随笔》分获第一届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、第一届鲁迅文学奖。似此等奇人奇迹以前不曾有过,相信以后也难得出现了。晩年以自传性非虚构写作为主,有《沉船》《人生败笔》等专著传世。他是一代特立独行、风骨凛然的文坛奇侠,其逝世引发了海内外许多思想深邃、孤高耿介之士的悲恸与追念,而且几乎没有什么争议。
我对邵先生怀有特别的敬意,乃是因为他于1955年出版的诗集《到远方去》,曾经影响家父1956年离开家乡,前往柴达木盆地为祖国寻找石油资源。与著名散文家王宗仁先生通话,顺便告知邵燕祥讣闻,他的第一反应也是:“你是说写过《到远方去》的邵燕祥吗?”远方是一个巨大的诗歌意象,除了遥远一无所有,“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,/还没有铁路的影子。/在我将去的矿井,/还只是一片荒凉。”邵燕祥本来是要开路去的,可惜路还没开成,手提“青春的开山镐”锈蚀了,理想之树被笼罩住了。
1979年无疑是中国的重大政治年份,对于获得思想和身体双重解放的文化人尤其是诗人更是如此。当年1月,邵燕祥恢复政治名誉。3月,昌耀从祁连山下回到青海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,立即向北京的邵燕祥伸出了橄榄枝,在其担任诗歌编辑的《青海湖》文学月刊4月号,发表邵燕祥写于两年前的《江边石》(外一首)。《江边石》歌颂“她的名字叫:青春/一个五十年代的地质队员”,写到了“柴达木盆地”,其中有句“忘不了冷湖的风沙”。冷湖是我曾经工作、生活7年的地方,所以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首诗。另一首《一支歌》则是当时流行的政治抒情诗:“让我们还唱着这支歌前进吧/七十年代的地质队员!”邵先生和昌耀先生的友谊自兹开始,惺惺相惜以终,昌耀殁后遗著《昌耀诗文总集》还收有“致邵燕祥”的两封信。也是1979年10月,《诗刊》首度发表昌耀诗歌《致友人——写在一九七八年的秋叶上》,这是一首112行的长诗。两个月后的1980年第1期《诗刊》,隆重配图推出昌耀长达500多行的纪传性长诗《大山的囚徒》。邵燕祥称它“以其深沉厚重的历史见证卓然面世”,诗评家燎原称之“诗歌的《日瓦戈医生》”,进而引发了中国诗坛对这颗“新星”“愉快的误会”(诗人罗洛语)。在1992年9月7日所撰的《有个诗人叫昌耀》一文中,邵燕祥如是说:“人们说起昌耀,习惯地指明那是‘青海诗人’,然而他的诗不仅属于青海。”“昌耀是以自己的语言、韵律,唱自己的歌的为数不多的诗人之一。”“我歆羡他,并且尊敬他。”此文收录在2010年出版的《我的诗人词典》,邵燕祥引言中还说:“我多次说他的一首三行短诗(《斯人》),我甚至以为,此诗可写在他的墓碑上。”
或许因为邵先生写过不少地质诗,1983年6月,国家地质部邀请他率领诗人刘祖慈、赵恺、雷霆、高尔品,前往柴达木盆地的地质队采访。陪同他们的是青海省地质局工程师常江,另一位宣传干事邱洪波跟随摄影。到达西宁当晚,青海省作协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主席朱奇与诗人白渔前去看望他们。经日月山、青海湖、橡皮山,邵燕祥一行首先抵达乌兰县,当地文艺青年刘增祥、邓尔福等人热情相迎。乌兰采风结束后,邵燕祥挥写一幅鲁迅先生诗句“文章得失不由天”赠送刘增祥,刘祖慈也给他留下“乌兰之会难忘”的笔迹。再到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德令哈,州委副书记王贵如全程陪同两天时间,并给后面要去的大柴旦、格尔木两地打招呼做好接待工作。邵燕祥返回北京后,特地给王贵如写信表示谢忱,勉励他坚持业余文学创作。根据李文钢《邵燕祥诗歌创作年谱简编》记载:7月1日,写诗《土地之盐》《青海》《论缺氧》《答顽石等》;7月2日,写长诗《荒原——献给参加开发柴达木盆地的地质工作者》;7月8日,写诗《大山的对话》《拟日月山碑记》。9月,在《诗刊》发表《青海四首》:《青海》《论缺氧》《大山的对话》《答顽石等》。10月,长诗《荒原——献给参加开发柴达木盆地的地质工作者》在《青海湖》杂志发表。但他漏记了《江边石》(外一首)的发表情况,还有邵先生见于《地质报》大半个版的百行长诗《新石头记》,可能也不知道常江手头有邵先生亲自改过留存,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写的地质诗。常江先生对我说:“若哪家出版社拟出他的全集,我可以马上提供。”
事实上,未去青海那个遥远的地方之前,除了诗人昌耀,邵燕祥还与高原上其他诗人有过交往。承现居青岛的朱奇先生相告:早在1982年初,藏族诗人格桑多杰诗集《牧笛悠悠》付梓前,委托他赴京开会时,帮忙向邵燕祥先生求序。邵先生慨然应允,于2月24日写就意兴遄飞的序文,就像散文诗一样美妙:“我仰望着玛积雪山。只有太阳,才知道她的诞辰;只有她,才能找到为她命名的第一个牧人。”“我俯瞰着鄂陵、扎陵,这一双孪生姐妹般的湖泊,有如明眸,映出高海拔的土地,日日有自己的风姿。”“我听到歌者唱着:四千米的歌、六千米的歌、八千米的歌……”“读了这卷诗稿,我多年的夙愿更强烈地翻腾起来。是的,一定要到青海去,造访柴达木,也造访巴颜喀拉山、黄河源头,造访劳动、生息在那里的雪山、森林、河湖、草原的主人。”“我相信,我可以不通过翻译,就能听懂你们的歌,你们的话,你们的心音。”他在《我的诗人词典》引言中说:“我读格桑多杰的诗稿时,与他并不相识,后来似亦只有一面之缘。然而,我从他的诗,认识了他的人,从他的诗也认识了他的家乡。我后来两度去青海时,他的诗成为我的旅伴和导游。用史志工作者的话说,格桑多杰的作品已经成为‘乡邦文献’。”2016年出版《一万句顶一句:邵燕祥序跋集》,此文列为开卷之作,可见“青海之歌”在他心目中的位置。
第二次去青海是1992年7月初,邵燕祥应解放军总后勤部的邀请,率领《诗刊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昆仑》三家杂志社的诗人、编辑,组成赴两千公里青藏线访问团。朱奇闻讯赶到西宁西郊青藏兵站部招待所看望,本想翌日做东,无奈他们行程已定而作罢。早两年写作《柴达木文事》一书时,当时同行的《阳关》主编林染先生告诉我,邵燕祥温文尔雅,恭谨谦让,不多说话,乘车老是选择角落位置。根据《邵燕祥诗歌创作年谱简编》记载,出发之前的6月9日,邵燕祥写词《壬申初度将有西藏之行·调寄[满江红]》。可直到2007年4月,才在《人民文学》发表《母语写作:藏北之什》9首。“这组诗为1992-1996年间所作,2007年新年改定。”其时邵先生已经专注于旧体诗词写作,偶尔写一写现代新诗。
邵燕祥在《有个诗人叫昌耀》一文中自谦道:“我曾经两去青海,也写了些东西,最终发现我写的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的感觉和印象。我想青海也许只能由‘青海诗人’来写。”其实不然,他最重要的收获便是创作了《青海》这首大诗。我最初读到是在《瀚海歌潮》,这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历史上的第二本诗选集,由海西州文联编辑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于1984年5月出版。全诗18节,其中前面17节每节两行,上下句比喻贴切而又意味深长,全是矛盾对立的事物双方,诗歌的空间意识非常强烈。“这是一个高寒的地方/又是一个紫外线强烈照射的地方”;“一个干旱而渴望云霓的地方/一个孕育了大河与长江的地方”;“一个满身历史创伤的地方/一个肌腱有如青铜的地方”。古代诗人吟咏青海、祁连、昆仑,其实大都没有到过青海,诗歌多为遥吟畅想之作。明清以降的河湟诗人,眼中的高原风情也仅限于古城西宁和青海湖周边。那些新诗旧词完全可以撇开不论,我之前读过所有现代新诗中,均未见有邵燕祥如此深邃的洞察力,高度概括了青海一省的诗歌地理。
邵燕祥生于北京,终于北京,声名与《诗刊》并行驰骋海内,这是外省诗人奢望而难以企及的平台,铸就了他的开阔胸襟与高远眼界。他到外地采风走马观花,即使有《云南驿怀古》这样的佳构,但也很难与《青海》这首诗相颉颃。在此之前,他从未涉足过这片高天厚土,“一个山鹰折断翅膀的地方/一个骏马放蹄奔驰的地方”;“一个望不到边的荒漠贫瘠的地方/一个隐匿着万千珍宝的地方”。然而诗人自身坎坷的命运与青海高原的大山大河,因为一种奇妙相遇与情愫激荡,从而产生了心灵的强烈共鸣,猛然间爆发出诗歌的灵感。“一个过去与未来相会的地方/一个沉寂与喧哗交响的地方”;“一个在往事的废墟上悲歌往事的地方/一个在希望的基地上铸造希望的地方”。这种饱含着诗人本身的生活体验与切肤感受,是其人生经验和深刻认识的结晶,因此具有别人无法达到的历史高度和时代深度,我倒宁愿将之解读为诗人自况。
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约瑟夫·布罗茨基,曾有一首名为《黑马》的短诗,最后一句是“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”。同样的道理,雄浑辽阔、风吹草低的青海高原,也在寻找它的“骑手”,庆幸的是,它终于等到了邵燕祥先生。因为《青海》诗中密集繁复的意象,完美生动的艺术再创造,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地方在我们头脑中的印象,提升了它在外界的知名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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