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父回到家里安静了两天，接下来每天就早出晚归，也不知他在忙啥。因为日子有我和妻子在打理，所以我们也没介意他。

　　这天吃过早饭，岳父对我和妻子说：“中午多煮几个人的饭菜，弄点好吃的，我请那些这段时间在我们山上安移动基站的师傅来家里吃一顿饭，感谢一下他们。”妻子看了一眼岳父，接过他的话说：“大（俚语，爸爸的意思），你又不是干部，不管这些事要得不？”

　　岳父盯了一眼他女儿，声音有点高：“这跟干部相关么，人家那些师傅走这么远的山路来给我们建移动基站，这么重的铁块和架子，都是他们和请的村民肩挑背磨弄上山的，感谢一下他们，是我们应该的。”末了，他叹了一声：“要是通了公路，哪里有这么辛苦。”

　　基站建好，岳父就去镇上办卖自留山上竹木的手续，卖了竹木的钱，就拿去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回家。电视机到家后，一到天黑，我们家就坐满了附近来看电视的村民。

　　山上的秋收要比山下晚一个月。秋收忙过，山上的冬天就降临了。冬天来临，村民就习惯性地开始窝冬。

　　而这个冬天，山上却很热闹——不知何时，岳父组织了一帮村民在山上挖冬笋。因此，我们家长期都住着岳父找来的，一到两个来山上收鲜冬笋的贩子。

　　上午，村民们在楠竹林里挖冬笋，午饭过后，就陆陆续续地到我家来把冬笋交给贩子。山上的冬笋从来没有这样挖过，售卖过。因此，这个冬天里很多人家，光冬笋收入就有上千元。年轻的、体力好的，帮着贩子运冬笋下山，还有额外的收入。

　　因为有了收入，很多村民也学我家，买了电视机在家里。闲下来，一家人围着火塘，观看电视节目。电视机不断闪烁的亮光，像冬天凛冽的山风，清醒了很多人的脑袋。

　　我妻子对岳父的做法很有看法，经常在我面前念叨：“我这个大，什么事都不和我们商量，经常是他的事都起势了，你才晓得他要做哪样。”我调侃妻子：“要不他怎么叫犟书记？”

　　冬笋挖完，就是农历的冬至了。

　　按山里的习俗，家家开始杀过年猪，请吃杀猪宴。这天，轮到我们家杀猪请客，岳父给我们说，我去请客，你们多备一桌饭菜，我请几个老哥过来一起坐坐。岳父特别请来的客人中，是本村的几个党员、村组干部。席间，我听他们几个一直在谈修公路的事。

　　晚上人客散尽后，岳父对我和妻子说：“咱家杀猪，也给你们在天的母（亲）报个到，记得舀碗米饭，多挟些肉，我们去她坟上上炷香，祭拜祭拜。”

　　祭拜完回家的路上，岳父叫住我和妻子，很慎重地说：“明天开始，村里就开始挖山修路了。前段时间，我们已经把挖山修路的钢钎、二锤等工具都准备齐当了。修路是我鼓动的，也是我竭力说动村组干部和镇干部，他们才同意我们修路的。所以，我吃住都得在修路的工地上，待会儿回到家，你们帮我收拾一下我日常要用的生活必需品，我明天一早就得去工地打理。”

　　我刚要搭话，妻子却语无伦次地嚷起来了：“大，你究竟想要干啥，这日子一天天就毁在你手里了。修电站，把好好的一个母（亲）修没了，把一个还过得下去的家也弄得家徒四壁。结果还把自己搭进去了，我不知道你图啥。”

　　我拍了拍妻子的背，想劝她，她挥开我的手，继续嚷：“我早就耳闻你们几个党员、组长、村干部在鼓噪着修路，我想问你，你现在还是党员，是干部么？你早就不是了！别听别人还老支书犟支书地喊你，那是给你面子。”

　　妻子嚷着嚷着声音变成了哭腔，边哭，嘴里却没停：“我一点都不反对修路，我就是觉得你不值，我更怕依你的德性，会因为修路，把我和老公才迈开的家，又弄得清苦，回到从前。”

　　妻子嚷着，脚也不迈了，蹲在路边悲戚地哭。

　　冬夜里的风，呼呼的乱。

　　妻子的哭声在风里被搅得乱糟糟的，像我和岳父的心。

　　尾声

　　我们终究没犟赢岳父。

　　岳父不落家地在修路的工地上忙碌着，指挥着他那帮十几个人的修路大军。

　　通往山外的公路也一寸一尺的，缓慢地往山外延伸。

　　“脱贫攻坚，精准扶贫”的号角吹响的时候，修公路的速度一下子就提高了。镇上组织工程队往山里修，山里的人往山外修。看着两边一天一天接近合拢的公路，岳父每天像是吃了兴奋剂，不知疲倦地在工地上忙活。

　　早春，山里的公路全线贯通开庆祝会的时候，岳父站在台上致庆祝词，由于公路贯通的兴奋激动和平时修路的劳累，导致脑血管破裂，他一下从台上跌倒下来，送到医院，没抢救过来……

　　有送葬的亲戚来提醒我和妻子下车去端岳父的灵牌。我从回忆里回到了现实中。

　　我扶着妻子下了车，唢呐嘶声裂肺地哭。

　　我们把岳父葬在了进山与出山交界的山梁上，坟头朝着山外，坟尾朝着山里——这是村民的要求。他们说，支书生前看得远，带着我们走到今天，愿他以后，常看着进出大山的我们，走得更远。

　　岳父墓碑是镇政府用大青石做的，上刻：优秀共产党员犟支书之墓。

　　系列链接

　　七一文学| 烟火江津·脱贫记·山路弯弯①“犟”书记 |黄海子专栏

　　七一文学| 烟火江津·脱贫记·山路弯弯②不“穷”的大山 |黄海子专栏